Marvin
2024-08-16
高中畢業(yè)那年,我找了個送外賣的暑假工,每天中午在華強北送兩個小時的飯,包午餐。
當時外賣行業(yè)是個很新鮮的事物,美團還沒出現在我的視野里,餓了么也是我加入這家公司后才得知的東西——當時,老板給我畫餅說想要打敗餓了么。
和后來的外賣平臺不同,雇我的這家公司不僅負責食物的配送,還包了個中央廚房來負責餐品的供應。每天中午,一批餐從中央廚房送到我們這些配送員手里,而我們則根據程序上的下單情況,把保溫箱里的餐送到對應的辦公室,就像把線下的大食堂模式搬到了線上。
雖然都是送外賣,但當時我們的工作體驗,跟現在的外賣員其實有著很大的差別。我們不會負責太大的片區(qū),也不會遇到等待商家出餐的問題,每個人只需要幾棟大樓的“定點送餐”就可以了。
我們會遇到現在的外賣員所需要面對的問題,甚至更嚴重。比如,克服麻煩的電梯問題——外賣員是很難在午休高峰期的時候用電梯的,即將超時的訂單會像上吊的繩子一樣不斷勒緊你的脖子,迫于無奈下只能選擇爬樓梯。
由于我們每個人都負責某幾棟樓的訂單,所以爬樓梯的頻率和強度都很高,從17層爬到32層,再從32層爬回24層,只是每天的日常。那時決定我們工作效率的,不是電動車的車技,而是你能爬多少樓梯的體能。記得有一次,我在爬到三十幾層氣喘吁吁的時候,突然接到了個在十幾層的訂單,在無人的樓梯間里我大聲罵了好幾句娘。
《陽光普照》劇照
我們也會遇到現在的外賣員不需要面對的問題,像個銷售或者底層推廣一樣去發(fā)傳單,騷擾在休息的辦公室職員,企圖讓他們能夠在第二天訂我們的餐。在經歷一次進入別人的辦公室,根本沒有任何人理會我的過程后,我選擇了將傳單別在他們辦公室的門把手上了事,為此還挨了負責人的一頓罵。后來,面對一些推銷產品的人,我看到的都是自己昔日的樣子。
深圳的夏天很熱。每天工作完制服都會濕透,渾身燥熱的情況下,我經常對賣剩下的冷飯沒有食欲,只想喝水。而在休息時間,比我大不了幾歲的年輕老板,就會對我們大講未來的宏圖,同時指責我們今天送得還是太慢了,而累得在原地擦汗的同事,都在無聲地看著他。
這一個月的工作經歷,對我后來的人生幾乎沒有任何影響。我連當時的時薪多少都忘了,如果不是刻意回想,我甚至想不起來一些具體的細節(jié)。我對當時經歷的辛勞沒有任何意見,從小在父母水果店里幫忙的經歷,讓我對勞動這件事中會遇到的困難十分麻木——在父母的教導中,一分耕耘一分收獲,是理所當然的事情。
今年夏天,上海熱得不同尋常,印象中這一兩個月似乎每天都在高溫預警,熱得連走出室內都成了某種生存挑戰(zhàn)。
前兩天下樓抽煙,在電梯里遇上了剛送完餐的美團外賣員,心血來潮地問他天氣那么熱,外賣平臺有沒有提供高溫補貼。他有點驚奇地跟我說沒有,不知道是在驚奇我這個陌生人的搭話,還是在驚奇我居然問這種傻逼問題。
電梯開了,他跟另一部電梯里出來的餓了么外賣員一起邊聊邊往外趕,落在后面的我隱約聽到他們聊到了我剛剛的問題,然后是他們一起發(fā)出的大笑聲。
于是,我決定去看《逆行人生》。
我并不太信任徐崢。在我的印象里,他一直對市場、觀眾、電影的題材都有過分的計算,這是他在商業(yè)電影領域的才華,但這些計算碰到現實主義的題材,很難說會不會有錯位的發(fā)揮。
電影看完,結果是在意料之外,也在意料之中。
意料之外的,是這并非完全是個“皇帝拿金鋤頭耕地”的故事,在電影里他觸及了問題的深處,對外賣騎手現實中所遭遇到的困境,有著全景化的展示,他也在試圖通過這些展示,來傳達對外賣員應有基本尊重的主題。
意料之中的,是這一切的展示,果然在電影后半段迅速往最庸俗的方向滑落,角色們的困境變成了片面的煽情素材,用來滿足一個爛俗的雞湯故事。他對真正的問題所在視而不見,人為地傾銷一種殘酷的樂觀主義,試圖用極端的個例來說明僵局被突破的可能,忸怩且虛偽。
作為一部商業(yè)電影,《逆行人生》的完成度相當高,劇情的節(jié)奏、情感的引導、鏡頭的變化,都相當純熟。而對外賣員生活日常的細致呈現,更是讓電影具備了一定的奇觀屬性。在現實世界,外賣員的工作已經與大多數人的日常緊密捆綁,但外賣員的生活,對許多人來說仍是個難以觸及的世界。《逆行人生》最具噱頭,也做得最細致的,便是對外賣員的整個工作流程進行了還原,使其成為對普通觀眾來說極為新鮮的奇觀。
這個奇觀呼應并延續(xù)了電影一開頭所明確的“因為不夠內卷而階級滑落”的故事脈絡,讓由徐崢扮演的男主高志壘,在卷不過同事導致被裁員后,四處求職無門,最終在被投資失敗、父輩生病、女兒求學、房屋貸款等多種火燒眼眉的困局鎖死了出路后,被迫進入到門檻更低但內卷情況更為赤裸的外賣員行業(yè)。
從這一階段開始,電影確實很好地兼顧了對現實問題的呈現,以及故事結構上的順滑。
它以“外賣員月入過萬”的神話,將送外賣順理成章地定成了解決高志壘生活困局的唯一突破點。而在將送外賣變成高志壘“逆襲”的舞臺后,它便接入了現實,將外賣員所面臨的種種問題全方位地攤開到了觀眾眼前,并巧妙地將這些全都變成高志壘接下來即將遇上的難關。
外賣員與各種小區(qū)、商場保安之間職責的沖突;為了保證不超時,外賣員超速、逆行、闖紅燈等行為與交通法規(guī)的沖突;頻繁游走在交通法規(guī)邊緣,外賣員自身生命安全與工作的沖突;平等工作的外賣員,卻因為平臺派送的“垃圾單”而無法正常工作的公平性沖突;訂單時限就在眼前,商家卻遲遲不能出餐的人際沖突;顧客的刁難與過失,導致外賣員作為服務人員的尊嚴喪失等社會性沖突。
這些全都在電影的前中部分有著相當深入,甚至尖銳的呈現。
雖然因為本身商業(yè)電影的屬性,這部分的呈現難免將一些角色和群體刻板化,也難免帶上一些夸張與喧嘩,比如將“顧客”塑造成外賣員困難的首惡,又比如描繪馮兵扮演的“單王”大黑如何車技高超時,給了一個電瓶車側身過彎,車身在馬路上刮出火花的鏡頭,儼然把小電瓶當作了哈雷摩托來拍。
但高志壘作為一個中產精英,在電影前半段不斷地破除尊嚴、認知的障礙,適應自己階級滑落的過程,的確一定程度上地“脫下了長衫”,明白了想要在外賣員這個行當混出頭,就必須付出尊嚴、時間,乃至生命安全的代價。
然后呢?沒有然后了。接下來的電影用各種各樣匪夷所思的情節(jié)變化,將前半部所提出的所有問題都消解并掩蓋,輔以極其娛樂化的敘事,令一個將所有人都困在原地的僵局,坍縮成了一個可以依靠個人努力去突破的麻煩。
電影后半部對高志壘奮起過程的描述,充斥著難以言喻的“對下層人民垂憐”的刻奇意味。前半部所描繪的外賣員困境,在電影的后半部,從具備一定現實意味的奇觀,淪為了男主勵志過程中純粹的背景板、純粹的模糊景觀。
這個時候,故事前半段所有看似為了故事節(jié)奏、電影觀感所做的浮夸描寫,對所有角色采用的片面刻畫,甚至將“顧客”作為外賣騎手面臨的最大障礙的扁平塑造,都露出了真實的面貌。
它們并不是電影試圖引出更現實內容所留下的入口,那些出場的角色和形象并沒有隨著故事的發(fā)展而變得立體,更沒有帶出更深層也更無解的困境。
它們只是電影為后半部極不真誠的情節(jié)發(fā)展,所留下的伏筆。
在高志壘下定決心想要成為“單王”,端正了自己的工作態(tài)度的時候,整個電影世界立刻變得順遂了起來。
父親與他的矛盾毫無道理地自然消解了,所有外賣員都自發(fā)地幫他解決困難,此前所有為難他的保安、宿管、顧客,全都在這段時間里被一個個地解決,高志壘的騎手等級和月收入都在節(jié)節(jié)攀升。他的債務在這個過程里消失不見,甚至他的糖尿病都在“奮斗”的過程里自覺地“隱入塵煙”。
這些都不是現實的邏輯,甚至不是“魔幻現實”的邏輯——“我變好了,世界就會圍著我轉”,是做夢的邏輯。
如果《逆行人生》只是一部普通的商業(yè)電影,像徐崢之前拍的“人在囧途”系列那樣,幻想就幻想一些,導演和觀眾們都并不太在意。因為,電影想要呈現的邏輯,并不在那個層面。
但這部電影既然觸碰了外賣員的題材,也對外賣員的處境進行了較為尖銳的呈現,那么就不能避免去承擔大家對現實主義的期許。
套用那句關于忠誠的名言,現實不徹底,便是絕對的不現實。
當電影選擇了將整個故事轉入到勵志節(jié)奏的那一刻,就必然會有諸多問題被掩蓋,許多矛盾被轉移。
外賣員們是不是單純的受害者?顧客們是不是趾高氣揚的暴君?保安、宿管、店家,這些對象真的能因為單方面的討好,就變得好打交道嗎?
復雜的人性不會遵循這么理所當然的邏輯,否則我們每年也不會看到如此之多的外賣員與店家、顧客大打出手,甚至鬧出人命的新聞。
而更為讓人不能接受的,是當電影將所有因素都作為高志壘奮進的陪襯時,在更廣闊視角下的問題與困境,便在這部電影里被隱去了。
外賣員工作所有的環(huán)節(jié),以及在這些環(huán)節(jié)里都有可能遇上的人,都在這部電影里有所表現,唯獨又一個最重要也最致命的角色——外賣平臺本身——卻全程失語,只在最后的“單王”表彰大會上為成功者提供了歡呼的舞臺。
對外賣員所面臨的問題,很多人都不感到陌生,在前幾年的媒體敘述里,就已經很集中地將外賣員們稱之為“困在系統(tǒng)里的人”。來看這部電影的觀眾,許多都已經對外賣平臺給外賣員帶來的結構性壓迫,有著一定的認知。
圖源:《人物》公眾號
外賣員為何要頻頻超速、逆行、闖紅燈?
外賣員為何在被車撞了之后,還要鮮血淋漓地提起外賣接著送?
外賣員為何在送餐過程中遇上交通意外,卻很難拿到保險與平臺的賠付款?
超時罰款、平臺規(guī)定時間的不斷縮短、從平臺到配送站層層遞增的壓力、勞務合同的缺失、保險履行的不到位,諸多結構性問題最終的根源都在瘋狂擴張的平臺本身。
這已經不是人人視而不見的“房間里的大象”,而是早已被大家掛在嘴邊時時提及的豺狼。既然電影試圖讓高志壘在外賣員這個工作中實現人生的“逆行”,便不應當也不能不去提及這個問題。
事實上,《逆行人生》提及了。在劇情后半有一個“單王”大黑與其他騎手的沖突,其他騎手指責大黑跑得太快,導致平臺都以大黑為標準來要求他們,導致大家為了工作都不得不拼命加快速度。
平臺算法不斷優(yōu)化并壓縮騎手的配送時間,“優(yōu)秀”的騎手通過對路況的熟悉、對交通規(guī)則的違反,不斷適應了新的配送時間限制,反而給平臺算法提供了更新的數據,讓它能夠在下一次給出更加苛刻的時間限制。
對騎手們而言,這是個無解的問題,是平臺算法在不加節(jié)制地優(yōu)化下必將導致的結果。在勞動力過剩的環(huán)境里,平臺算法會一步步將所有騎手異化成麻木的配送機器。這不會是大黑一個人的問題,也不是其他騎手不夠努力的錯,而是這個被算法支配職業(yè),注定走向越努力就越累的殘酷結果。
大黑與其他騎手爭執(zhí)的根源,本應指向這里,指向層層剝削背后真正的始作俑者。但《逆行人生》沒有,它把這場爭執(zhí)變成了一場內部員工之間的情感沖突,用激烈的情緒去弱化了真正應當指控的對象,然后又借由情感沖突的解決邏輯,在一頓飯、一個苦衷、一場外賣員之間的歡聲笑語中,把這個問題一筆帶過。
然后,《逆行人生》還以大黑的退出為契機,把劇情導向“單王爭霸戰(zhàn)”的劇情,將整個電影的主題徹底娛樂化。
“單王爭霸戰(zhàn)”是一場災難。這場災難徹底拋棄了此前花費諸多筆墨帶出的嚴肅與苦痛,把所有本就刻畫片面的外賣騎手,壓進了一心一意爭奪“單王”的“運動員”形象中。所有外賣員所遭遇的問題和困境,在這場“競速賽”里被擱置,讓位給廉價的雞血和激情。當高志壘被車撞了仍然拿著外賣,奔進夜場,在最后一秒鐘完成最后一單奪下“單王”時,影片為高志壘提供的“逆襲成功”的巨大高光,便徹底排斥了其他所有問題所存在的位置,只留下對個人努力和意志的歌頌。
這種幾段劇情間內在敘事邏輯的替換,是一種惡毒。
它忽視了外賣員身上人力不可抗的結構性問題,拒絕回答如果系統(tǒng)崩潰了可能出現的災難,否認了這個過程中人被勞動異化的現狀,仍然將個人努力視作為每一個人解決問題的治病良方,對所有觀眾灌輸著一種殘酷的樂觀主義。
《逆行人生》做了半部好電影,寫了一個偽現實。商業(yè)邏輯蓋過現實邏輯,提出問題的同時又在背叛被那些問題所困擾的群體,它不是那種完全倒向“何不食肉糜”的懸浮電影,但觸碰問題又回避問題的行為,更為讓人所不齒。
電影上線后,《逆行人生》遇到了今年以來關于電影最大的輿論風波之一。
某種意義上,我認為徐崢活該。
在電影結尾的后日談,高志壘放棄了父親的高價康復醫(yī)療,放棄了孩子的國際學校,也放棄了始終被他稱之為“底線”的大房子,一家人搬到了一個小房子里其樂融融,談笑間說起了自己再也不需要胰島素的可喜現狀。
電影似乎是想要通過這一幕,傳遞“知足常樂”這個顛撲不破的道理,讓高志壘放棄物欲,回歸真實的生活本身。但卻因此而對前面鋪墊的“努力神話”,形成了別扭的嘲弄。
當這些高志壘原本所面臨的困境全都不存在后,他進入外賣員行業(yè),并且如此辛苦奮斗的原動力也被抽空了。若從一開始就如此選擇,電影中間又一個半小時的內容都完全不必去呈現。
更諷刺的是,即便電影將高志壘塑造成了一個,能在幾個月間從中產精英進化成外賣單王的“天才”,同時還能在每天十四小時的高強度體力勞動后,仍然能夠抽出時間來開發(fā)“路路通”小程序的“超人”。他仍然沒有解決自己最初想要解決的任何一個問題,仍然需要不斷地對生活妥協(xié)與讓步。只有到電影最后一幕,“路路通”這個小程序引起外賣平臺高層注意力的畫面,高志壘自己的問題,才真正出現了可被解決的契機。
在奮力打造了一個“努力神話”后,又將高志壘送外賣這段時間的所有經歷踢入虛無,仍然對其人生的“逆行”給出了一個“獲得上頭的賞識,才能重回中產階級”的答案,簡直是在自己拆自己的臺。
我能看出徐崢試圖復刻《我不是藥神》的奇跡,但就這部影片所表露出的虛偽來看——別逗了,還是繼續(xù)去拍”人在囧途“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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